引言｜
「城」是舊時代的都市防禦設施，大多由官府主導建設，在20世紀以後因近代都市規劃而逐漸步下歷史的舞台。
臺南的城在地表上屹立逾170餘年，成為城市的顯著地景，即便多處被移除，但並未完全消失。特別邀請國立故宮博物院蘇峯楠助理研究員，穿梭「街巷」與「信仰」之間，在現代臺南都市裡，尋找這座「城」還留下哪些痕跡？構築出什麼樣的生活空間？
分享今年《聞芝@文資》府城三百系列的第三篇故事。
（文字、攝影：蘇峯楠）
府城有神仙：臺南城牆與城門上的諸神足跡
「萍飄幸到神仙府，始識人間有稻粱。」19世紀中期任職臺灣府儒學（今臺南孔廟）訓導的福州人劉家謀，曾如此詠述臺南府城。
「神仙府」（sîn-sian-hú）是當時人們對臺南府城的俗稱之一，源自17世紀鄭氏時期舊名「承天府」（sîng-thian-hú）的訛音，而劉家謀順勢借來襯托府城有如神仙國度般的繁華豐饒之貌。然而，神仙只是一種文學想像嗎？倒也不盡然。跟世界各地的古都一樣，經歷四百多年歷史的臺南府城，街廓中也座落大大小小各式寺廟，成為城市風貌、市民生活及其心靈支柱的重要一部分。
1725年臺南興建城池，成為了一座城牆都市（walled city）。城牆與城門形塑了城市的空間格局，也跟市民日常生活文化交織在一起。在城上面，也可見到諸神留下了各種足跡。
城市之神
漢人傳統民間信仰的城隍爺，「城」意為城牆、「隍」為壕溝，即城池的神格化神祇。不過，城隍爺不一定要有城牆才受到奉祀。祂們更常與市鎮聚落的形成有關，是市鎮的守護者，或是陰間行政司法官員。
臺南在建城之前就已有城隍信仰。青年路上的臺灣府城隍廟，創建於17世紀後期，與鄭氏政權以明朝制度設置的「承天府」關係密切，是臺南歷史最悠久的城隍廟。1684年改隸清朝統治後，城隍爺職位對應到新政府的「臺灣府」，但其府級爵位依然維持明制的「威靈公」，而不是清制的「綏靖侯」。當中有舊制承天府的影子，也是臺南城市發展痕跡之一。
臺灣府轄下縣級單位之一的「臺灣縣」，也座落在府城市街。1711年，臺灣縣知縣張宏在縣署旁建立縣城隍廟，城隍爺爵位就對應清制縣級的「顯祐伯」。現今縣城隍廟內，仍有奉祀知縣張宏的祿位，城隍爺也依然掌用「臺澎城隍爺印」的印信。為什麼以「臺澎」為銜？這是因為最初臺灣縣的行政區劃，北以鹽水溪與諸羅縣為界、南以二仁溪與鳳山縣為界，並管轄澎湖各嶼。1727年，澎湖才獨立升格為廳，在當地也有自己的城隍廟（今文澳、媽宮城隍廟）；即便如此，臺南的縣城隍爺仍謹守自己原有轄境，三百多年來持續至今，廟內陳設如是、印信如是、「夜巡」活動亦如是。
每年農曆七月結束、鬼門關閉後，縣城隍廟會舉辦夜巡。縣城隍爺大駕及執事隊、家將團、小法團等隊伍，於舊城門內各處街廓繞行巡視，捉拿逾期未歸的鬼魂，以維持城內秩序。此外，每隔三年，縣城隍廟還會設置公案桌並張貼告示，讓有冤情的鬼魂可以來向城隍爺鳴鼓陳情，既秉公辦理、亦兼顧人情義理。這項別具特色的活動，已於2022年依《文化資產保存法》獲登錄為臺南市民俗類無形文化資產。
東門、南門的文武神明與春牛
1725年，臺南興建城池，此後陸續增補擴建。這樣的「城」是一種防禦性建築設施，跟神明本來沒有關聯；但卻能在過去的史料中，發現城上有奉祀神明之情事。像是1740年，巡臺御史兼學政楊二酉、臺灣府知府劉良璧等人，曾安排在大南門城樓上奉祀魁星、小南門城樓上奉祀文昌。東門城樓也曾奉祀關聖帝君，據說1788年林爽文事件爆發期間，渡海來臺的清軍官兵都曾望見神像，並因此在軍事行動中屢有斬獲，皇帝特賜予御匾「神威翊應」懸掛城樓上。
為什麼城門也像寺廟一樣奉祀神明？這可能與府城空間及對外動線有關。大、小南門奉祀的魁星與文昌，都是掌理文運之神，根據當時負責辦理募款事務的海防同知郝霔所述，楊、劉兩官員認為，兩座城門都與臺南孔廟相互拱對，對應文明之象，所以決定在高聳的城樓內祀神，提振府城文風，可見這與南門一帶的文教區位特性有關。東門關帝的緣由不詳，但由於府城東邊通往永康、新化、歸仁、關廟及羅漢門地區（今內門、旗山），甚至可再深入山區，既是米、糖物產集散路線，也是官軍佈防重點，奉祀武神關帝可能也是出自區位的特性。
除此之外，東方在府城還有更特別的詮釋。傳統五行方位理論中，東方屬「木」，象徵春天與萬物起始，所以每年立春之日，府城官民會在東方埔地舉辦祭芒神、鞭春牛的迎春儀典，象徵農耕啟動，當地也因此有「春牛埔」的地名。1725年大東門興建後，城門雖名為「東安門」，卻也因城外是迎春牛場地，另有「迎春門」別名。
時光飛逝，城門上的眾神後來都不知所蹤，迎春習俗也中斷許久。1975年臺南市政府整建大東門圓環時，府城國際獅子會在城門前捐建一組二十四節氣泥塑浮雕，以及牧童牽牛的「春牛圖」塑像，由府城雕塑名師邱火松操刀，以回溯迎春禮的典故。2017年初，臺南市舉辦迎春禮民俗活動，將安南區土城鹿耳門聖母廟的春牛像移到大東門，標榜迎春古禮復辦。此後，「土城仔迎春牛」獲登錄為民俗文化資產，春牛也開始重現府城市區，每年都可見到別具特色的春牛作品。
北門與媽祖香路
往昔每逢春、夏時節，就有府城全城沸騰的歲時盛事接連登場。最具代表性的，就是晚春三月中旬的北港媽祖進香。
當時，媽祖從北港朝天宮出發，循北路官道南下，途經鹽水港、太子宮、鐵線橋、茅港尾、麻豆、三崁店等地；府城的普濟殿等城內寺廟，也會提前出城往鹽行或三崁店接駕，再一起從小北門進入府城，進駐大天后宮。三天後，北港媽準備回鑾北歸，城內眾轎及信眾也隨行送至大北門出城。20世紀前期，大北門、小北門分別遭到拆除，北港媽進香也因故中斷；但有些遺緒仍然繼續留存，像是普濟殿與擔任北港媽護衛先鋒官的新營太子宮，還一度維持緊密的交陪關係。
不只北港朝天宮，北路不少媽祖廟也曾經有「往郡進香」的傳統；但由於府城北門附近是校場、總兵署等軍事地帶，並非所有進香活動都能自由進出。另一個能從北門進城的，就是位於今日下營區的茅港尾天后宮媽祖進香，特別享有「大北門進、大北門出」的殊榮。
不過，這項進香活動也曾中斷許久。直到2019年起，茅港尾廟方試著重新恢復舉辦，除了沿著古官道徒步行進，也遵循大北門進出的傳統，從臺南公園旁北門路的大北門遺址進入市區，重新維繫起這段特別具有歷史意義的香路。
西門與鯤鯓王的海路
府城的西方，則是倚臨臺江內海，五條港河道肩負起陸海貨物的集散，成就了城西市街的繁榮景象。位居此處的大西門與小西門，各有「鎮海門」、「靖波門」別名，充分展現其與海域的密切關係。
在府城北方相距40多公里遠的倒風內海北端南鯤鯓嶼，人們崇奉五府千歲王爺，俗稱「鯤鯓王」，即今北門區的南鯤鯓代天府。早年每逢農曆四、五月間，鯤鯓王隨船隊自海路南下，於府城西濱上岸後，從小西門進城，入駐下大道良皇宮。駐駕歷時約一個月，期間吸引大量人潮參拜；期滿回駕前，則先巡遊全城後，再出城登船北歸。1886年，府城文人許南英留有詩作：「鯤鯓王入小西門，一月香煙不斷溫；回駕遍遊城內外，下船時節已黃昏。」從中彷彿可感受當時全城歡動、香火不絕的盛況。
鯤鯓王入府城最晚尚可溯至19世紀末，之後不見延續。至於小西門，雖然20世紀初期仍一度規劃保留，最後還是因阻礙交通的理由，於1969年拆除，相關構件遷移到成大校園重新組合。原本的位置，除了在地人還知道「小西腳」（sió-sai-kha）的地名外，幾乎皆已物換星移。
2014年，南鯤鯓代天府趁著舉辦羅天大醮之時，也啟動府城巡禮會香活動，重現鯤鯓王入府城的情景。當時，小西門圓環裡搭建起小西門城的牌樓，呼應鯤鯓王入小西門的意象。從此之後，小西門的景象偶爾會出現在圓環內，像是小西腳的和意堂，也曾在2016年良皇宮醮典，以及2022年自身醮典期間，同樣搭起小西門城的牌樓。彷彿城門並未真正遠離，城門的模樣與記憶，仍維繫在人們的口傳地名，及神明的香火裡。
城的形狀，還留在悠久的信仰裡
臺南府城的城池，曾經環繞守護城市近兩百年，最終在20世紀起近代都市規劃與發展的潮流中逐漸解體，只有少部分的城門與城牆，作為歷史遺跡被保存下來。
往昔城牆所經之處，現在化為市區的主要大道。藏著城門之名的大東夜市、西門圓環、小北仔、南門假日花市等地，也是市民熟悉的生活景點。還有更多痕跡，存藏在城內眾神明的裊裊香火中，一直延續至今。就算曾變化或中斷，仍有更多人們努力試著將它重新找回來、說出來、並銜接起來，我們也得以在城的故事裡，尋得這麼多「神仙府」的諸神足跡。
建城三百年迄今，「城」這件事情，在這座城市裡，不只是冷冰冰的久遠歷史而已。或許它沒有真正離開過這座城市，依然是市民的生活、記憶與創新動力。
蘇峯楠
一個只要吃到正統府城碗粿（再配個魚羹），就能深刻感受到滿滿生存意志的臺南人。
2025.01迄今 - 國立政治大學/臺灣史研究所/兼任助理教授
2023.03迄今 - 臺南市政府文化局/臺南市古蹟歷史建築紀念建築聚落建築群史蹟及文化景觀審議會/委員
2022.09迄今 - 國立故宮博物院/書畫文獻處/助理研究員
相關研究成果請見 https://theme.npm.edu.tw/Academic/Researchers-Content.aspx?a=2597&eid=562&q=&listid=2596&l=1